许允妇
·刘义庆·
许允妇,是阮德如妹,奇丑。交礼竟,许永无复入礼。桓范劝之曰:“阮嫁丑女与卿,故当有意,宜察之。”许入见。妇即出,提裙裾待之。许谓妇曰:“妇有四德,卿有几?”答曰:“新妇所乏唯容。士有百行,君其有几?”许曰:“皆备。”妇曰:“君好色不好德,何谓皆备?”许有惭色。遂雅相敬重。
允为吏部郎,多用其乡里。帝遣虎贲收允。妇出阁戒允曰:“明主可以理夺,难以情求。”允至,明帝核之。允答曰:“‘举尔所知’。臣之乡人,臣所知也。愿陛下检校为称职与否。若不称职,臣宜受其罪。”既检校,皆得其人,于是乃释。允旧服败坏,乃赐新衣。初被收,举家号哭,允新妇自云:“无忧,寻还。”作粟粥待之,须臾允还。
〔选自《世说新语》〕
●●封建社会,士人娶妻择妇多重姿容,而堪称佳侣的夫妇,似乎也都以“郎才女貌”为标准——还是将妇女的容貌放在了重要的位置。这种观点延及文学创作,至使小说家提笔撰文,才子配佳人都成了一个用滥了的“套路”。刘义庆的这篇《许允妇》却一反寻常笔法,描述、刻画了一个貌“奇丑”而有德行修养、谦顺娴静而不乏刚毅、语言闪烁着睿智,同时又自信、沉稳的妇女形象——许允妇(许允的妻子)。从题材讲,它给人以新意;从写法上看,它看似客观冷静,实却寓含了作者有深意焉的褒奖。作者赞扬了貌丑的许允妇,认为许允是娶了一个好妻子。
首先作者把主人公(许允妇)的出场安排在一个极使人尴尬的场景中(新婚礼毕,新郎却拒不再见自己的妻子),使她处于极不利的位置上(许允所以再见她,仅仅是听了友人的劝告,要察看一下,想弄清楚阮德如为什么把自己的丑妹妹嫁给他,随时都准备再转身离去),而且她面对的是一个已行过礼,但盛气凌人,高踞于上,蔑憎有加的丈夫——言语冲撞,伤害了他,不利于今后的夫妻生活;委屈求全,迁就了他,则自己将永无抬头之日。这景况,对一个封建社会的妇女,既含羞辱又含考验。但许允妇却以她礼敬而不乏冷静的态度,隐忍又饱含坚毅的举止,简洁却暗裹锋锐的语言,处事不惶,临“危”不惧,以“理”挫败了许允的冷傲、蔑视,赢得了夫君的敬重,显示了她超人的修养及性格特色。“许允入见”,她“提裙裾待之”,优礼有加,全然是贤淑举止。许允劈头一句:“妇有四德,卿有几?”冷、傲、蔑、愤。但她不惶乱,不恼怒,先答“新妇所乏唯容”,面对现实,不掩不遮。她非常清楚许允不喜欢自己的唯一原因是什么——姿容不美,所以她立即回答了自己“所缺”,而“所乏唯容”四字中的“唯”字,则明确表明她不以此为羞,对自己的德性修为有真正的自信。她沉静、自信。并且,她不只是被动地接受审问式的提问,而是也起而反问:“士有百行,君其有几?”不失礼貌,又显示了封建妇女少有的勇毅。许允自傲地回答:“皆备。”她立即说:“君好色不好德,何谓皆备?”一句暗蕴锋锐的话,点中了许允的要害,但又是用委婉的问句说出的,有理、有力、有节,使许允对自己的新妇有了新的认识,又不至于因有失颜面而羞恼。于是,许允“有惭色”,夫妻“遂雅相敬重”。尴尬的疆局打破了,许允妇以自己有礼而不卑、有理而不亢的言行举止为夫妻的和谐敬重奠定了基础。作者对新妇的刻画以其语言为主,以语言透示了她的性格、修养以及思想的睿智。
如果说文章的前半部分,还是以家庭小事写人,不足以更全面、深入展示许允妇的话,作者在后半部分则以一件关乎家庭安危的“大事”再深入刻画许允妇。许允为官,多用乡里故人,有任人唯亲之嫌,所以皇帝命虎贲武士拘留了他。事件发生,举家号哭,唯新妇不然。她告诫丈夫“明主可以夺理,难以情求”(对皇帝可以用理自辩,却不能求情自免)于前,指示了丈夫应取的对策,又“作粟粥待之”于后,表现了超于常人的冷静、沉毅。许允依其所嘱行事,结果不仅没有获罪,还被皇帝“赐新衣”还家,一切如新妇所预料。从中可以看出,许允妇虽居闺阁,但洞悉世事,考虑问题缜密、细致而准确,非寻常庸妇可比!作者还以她的“无忧,寻还”及“作粟粥待之”的言语举动,外现了她自信、沉毅的性格,着笔不多,却丰富了人物。
作者为文的目的是在证明贤妻在德不在色,他也确实写出了这样一个贤妻。可贵的是作者写时笔势并不张扬,不掺入作者的主观评述,作者的观点全溶入客观描写之中,说服力强。同时,作者在着力写主要人物时又不忘以其他人物与之映衬、对比,像许允的先冷傲后惭愧,像新妇的沉静时的“举家号哭”等等。文章虽然短小,而令人叹服其简约中的丰富,选材、构思上的富有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