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
·孟 棨·
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后主叔宝之妹,封乐昌公主,才色冠绝。德言为太子舍人,方属时乱,恐不相保,谓其妻曰:“以君之才容,国亡必入权豪之家,斯永绝矣。傥情缘未断,犹冀相见,宜有以信之。”乃破一镜,各执其半,约曰:“他日必以正月望卖于都市,我当在,即以是日访之。”
及陈亡,其妻果入越公杨素之家,宠嬖殊厚。德言流离辛苦,仅能至京,遂于正月望访于都市。有苍头卖半镜者,大高其价,人皆笑之。德言直引至其居,予食,具言其故,出半镜以合之。乃题诗曰:“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陈氏得诗,涕泣不食。素知之,怆然改容。即召德言,还其妻,仍厚遗之,闻者无不感叹。仍与德言陈氏偕饮,令陈氏为诗曰:“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作人难。”遂与德言归江南,竟以终老。
〔选自《太平广记》〕
●●这是一则脍炙人口的故事,由它概括出来的“破镜重圆”则成了常用的成语。此作巨大的生命力从何而来?我以为就是来自徐德言与陈氏(乐昌公主)在离而复合的经历中寓含着的纯真而深切的爱情。
陈氏“才色冠绝”,多情善感,如果说这是其自身优势的话,那么“后主叔宝之妹,封乐昌公主”则是她的社会优势了。这两个优势,尤其是后者,不单在古代,就是在今天,也会得到许多男性的青睐。而她的结发丈夫徐德言中意于哪一点呢?这本来不易分辨,但隋军攻破建康灭掉陈朝的举动使我们对此得到了答案。陈氏失去了公主身份,而且不知下落,他不避艰险千里寻访。据此我们可以说徐德言所中意的是陈氏其人,而不是其公主地位。还有徐爱陈,不是以占有为前提的,还在预感到要分离时,徐就准备在爱妻不属于自己时,仍就眷恋她,而且设想了再度相见的办法。这样,徐对陈的爱情也就当得起纯真、深切四字了。另一方面,陈对徐也是一往情深。在贵极人臣的杨素府上,她虽“宠嬖殊厚”,但依然思念前夫,并且安排老仆去市上寻他。看到前夫诗句“涕泣不食”。此时的徐德言与杨素,论富贵,差别有如天渊,而在她感情的天平上,还是前夫这一头更有分量。这充分说明她对前夫的爱也是没有掺进身外之物的。
本文的内容还有一点值得注意,这就是表现了徐德言对妻子的理解,特别是对她困难处境的理解。妻子由于动乱而被迫“失节”,徐对她没有厌弃,没有鄙视。正是由于这种理解,他俩才破镜重圆,“竟以终老”。徐德言的此种作法,不但在当时,在“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理学统治伦理观念的宋、明、清,就是在今天,也仍然有提倡的必要。
本文篇幅短小,文字简约,但处理人物却没有简单化。就说陈氏吧,在前夫徐德言和新夫杨素之间,她倾向于徐,始终眷恋着徐。那么,她恨不恨杨素呢?按照前些年惯用的非此即彼、非爱即恨、非好即坏、非善即恶的思维和判断方式,她一定对杨恨之入骨。可这一点从文中找不到一丝依据,相反,我们却看到了一首表现其内心矛盾的诗。下边对这首小诗作个简析:“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今天是一种怎样的升迁啊!升次,本指升官,这里指变化。新长官与旧长官在我面前相对而坐,实指前夫和新夫都在这里,实在让我感到难堪和尴尬。“笑啼俱不敢,方验作人难”——既不敢笑也不敢哭,怕举止失当而伤害他们当中任何一方的感情。今天才深切体会到作人之难啊!此诗恰切而细腻地描述了陈氏当时的心理活动:此刻我拿不准应该怎么办,双方都使我难于割舍。从诗句看,她哪里在恨杨素,明明是情意绵绵。这并不是说,徐与杨在陈氏心里所占位置是均等的,而是在就要分手,想到杨素平日的“宠嬖”,想到这次成全她和前夫的义举而出现的感情失衡,或者叫感情倾斜——请原谅我生造了一个词语。我不能说本篇写出了陈氏丰富的内心世界,因为毕竟太简略了。但比前些年那些“纯洁”得纤尘不染的概念化形象要真实一些、丰满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