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忠简上书
·罗大经·
胡忠简乞斩秦桧之书,既具藁矣,迟疑未上,以示所亲厚。其人畏懦,力止之曰:“公有老母,讵可为此?以其藁寸裂之!”忠简愈疑。有书吏杨其姓者,请间曰:“编修此书,外间已籍籍传诵,庙堂计亦知之矣。今书上亦得罪,不上亦得罪。书上而得罪,其去光华;不上而得罪,其去暧昧,且其祸恐甚于不上也。”忠简大悟,亟缮写投进。乘夜潜诣逆旅,讬其亲厚以老亲妻子。其后词犹以謄藁四传为其罪。
且曰:倘有心于为国,自合输忠;惟诡道以取名,故兹惑众。乃知天下事不可不密,不可不断。此吏真忠简之忠臣,其识见如此,士大夫不如者多矣!
〔选自《鹤林玉露》〕
●●本篇围绕着是否向皇帝上书的问题,写出了封建时代处于官场下层的一个小小的书吏胜于庙堂士大夫的高明识见,并对那些地位虽较高,遇事却瞻前顾后、忧柔寡断的平庸的官僚进行了批评。
全文采取了平铺直叙的写法,虽然其中没有曲折、惊险的情节,但却能够通过描写人物的语言、行动,塑造出三个不同的人物形象。
首先是胡忠简,他身上有一定的斗争性,欲和专权误国的奸相秦桧作斗争,打算向皇帝上书“乞斩秦桧”。“既具藁矣”,已经写好了稿(“藁”应为“槀”,即“稿”),但他又拿不定主意,于是向自己平日所亲密交往的一位人士征询意见。这一“迟疑”,乃是他惧怕权奸势力、身上存在着妥协性的体现。当听了所亲厚者“力止之”的意见后,更加迟疑不决。若不是后来听了手下那位书吏的分析和提醒,恐怕这“上书”之举就要作罢了。小说中的胡忠简是一个想与权奸作斗争但又缺乏坚定性和果敢精神的忧柔寡断的士大夫形象。
其次便是胡的“所亲厚”者,文中写此人“畏懦”。他对胡的上书举动是“力止之”,并认为:“您有老母在堂,怎么能做这种事!”在他眼里,上书弹劾并请求严惩权奸是十二分危险的事,会送掉上书者的性命。他索兴建议胡忠简快把这份奏章稿撕碎、毁掉。这个人物比起胡忠简来,就更逊色了,提起与权奸斗争,简直是“谈虎色变”,哪里有半分勇气!看来此人不是普通的布衣百姓,也不会是一般的下层小官吏。特别是从下文中写胡“乘夜潜诣逆旅”的“诣”字(指“到某人所在的地方”,多用于所尊敬的人)以及胡将老母、妻、子托付与此人的情节来看,此人很可能也是属于士大夫或绅士阶层的人物。这是个怯懦的、缺乏正义感的官绅阶层的人物形象。
第三个人物,也是本文中最主要的人物,是胡忠简手下的这位姓杨的书吏。书吏,不过是掌管文书之类的小官,在官府中是属于地位较低的“工作人员”而已。但他的见识,做法却远远高出于前两个人物。“请间(jian)曰”,说明他是在胡身旁没有第二个人的场合下,悄悄地向胡进言的,他很机警,懂得保密。他对胡忠简说:“您这份奏章稿的内容,早已传到外面老百姓的耳中,现正在众口喧腾地互相传诵呢。朝廷中想来也都知道了。现在是奏章呈上去会获罪,不呈上去也会获罪。依卑职看,如果因呈上去而获罪,那是光明正大的;若没呈上去却也获了罪,那可就是胡里胡涂、不明不白的了,而且招来的祸患恐呈上去所招来的还大。”这位书吏在当时已形成的事实面前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并替胡忠简做出了恰当的权衡,不愧为识见高明。而他之所以识见高明,乃是基于他具有一定的正义感——认为与权奸作斗争是正义的,即使为此获罪也是光荣的。小说通过描写人物的行动和语言,塑造了这个头脑清醒、具有卓越见识的、正直的下层小官吏形象。
小说写胡忠简听了书吏的正确分析后不禁“大悟”,很快将奏章缮写完毕呈了上去,并及时做了善后安排——将老母、妻、子托付给他所亲厚的那个人照顾,做好了因上书而获罪的准备。接下去,小说交代了胡忠简因“謄稿四传”而获罪于朝廷的结局。尽管如此,胡毕竟是在朝廷政治斗争中鲜明地表示了自己反对权奸误国的态度,做了顺应民心的事。这不能不主要归功于那位姓杨的书吏对他的忠告。所以作者在文章结尾中议论道:若一片真心为国,那就应当献出一片忠心;而若只是用取巧的办法来博取名声,这就得算是迷惑众人、哗众取宠了。做事时该保密的要保密,该果断的要果断。这些,都是从胡忠简上书之事所引出的教训。作者认为姓杨的这位书吏真是胡忠简的忠实下属,这位小小书吏的见识是当时许多士大夫所不及的。至此,作者鲜明地表示出自己对笔下人物的褒、贬态度。
小说在如此短小的篇幅内,利用描绘人物的语言、举动以及采取对比、映衬的手法来塑造各具特色的人物,不能不说是颇具功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