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赌
·沈起凤·
穹嶐山庙,廊下有神像二,绯袍锦带,乌帽皂靴。其旁各塑一夫人像,珠冠绣帔,俨同命妇。二神同院居,仅隔一墙。一夕,有庙祝宿廊下,忽见左座一神,竟趋右座曰:“今昔更漏颇长,伏枕不能成梦,盍一作樗蒲戏?”右座者笑曰:“牧猪奴!赌兴又发耶?但我辈近日香火零落,何得有现注?”左座者曰:“请以筹马,负者明日覆算。如不归,当以新妇准负债。”右座者笑诺。于是,折香为筹,铺芦作席,二神相对坐,呼卢喝雉,约两时许。右座者起笑曰:“热中人败北矣。归且休,明日当以七香车送新妇来也!”左座者丧气而散。庙祝异之,明夕,仍宿廊下。见右座者竟诣左座,责负甚急,并索妇。夫人闻之,怒诟其夫曰:“黑心贼!汝当日在修文殿选时,幸侬脱簪珥夤缘得一官。今以淫赌,辄将枕边人作孤注,天下负心人有若是哉?”左座神垂首不作一语。右座者索愈力,狂哗不休,继以谩骂。幸其妇隔墙唤,始引去。自此,无夕不争。庙祝厌之,白于董事,竟具鼓乐,送左座夫人亦登右座,喧声始绝。而所隔一墙,旋修旋圮。识者曰:“是新夫人不忘故夫也。”命筑墙者留一穴以为瞰夫人之地。墙自此遂不复圮。至今土人呼为输赢庙。好赌者引为笑柄云。
〔选自《谐铎》〕
●●文学是社会生活的镜子。它是要反映社会生活的。《神赌》虽然谈神说鬼,但作者却借此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生活,指出了赌博的极大危害——好赌倾家。对于赌博成风的封建时代,《神赌》堪称警世之作。
《神赌》的作者很善于抓问题的核心和实质,以急箭中的简洁笔墨一下子就把赌博的最大危害写出来了。赌博的形式五花八门,赌博的手段千变万化,赌博的人物三教九流,赌博的场面千奇百怪。元论从哪一方面写,都可以写得洋洋洒洒。然而作者却独辟蹊径,不写人间写神像。这有什么好处呢?写神还能警人吗?
从今天看来,神像之赌纯属无稽之谈。可是封建社会迷信盛行,人们对神像的膜拜是虔诚的,对神的威力是笃信不疑的。在这种情况下,作者写神赌而不写人赌,意义反而显得更为深刻。作者想警告世人的是:赌博之害,神人概莫能外,连“神”参与赌博都会落得以妻抵债的可悲下场,更何况是人呢?
其实,无论是写人也好,写神也好,文学做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的产物,都是客观现实在作家头脑中的反映。虽然是谈神说鬼,无非是把人“神化”而已,而实际上写的仍然是人。你看,作者笔下的神像“绯袍锦带,乌帽皂靴”,与人一般无二,神也只能操人语,做人戏,毫无“神奇”之处。因此作者笔下的“神”,实际上就是人,只不过披上了一层“神”的外衣罢了。作者十分传神地为我们刻画了两个赌徒的形象:二神耐不住长夜的寂寞,要以赌博来消磨时光。左神一提出“作樗蒲戏”,右神就嘲笑他“赌兴又发”。作者仅以一个“又”字,便写出二神赌博是经常的事。当右神提出二神都没有“现注”亦即赌资的时候,左神竟提出先用筹马代替,输者“当以新妇准负债”,就是拿自己的妻子来折算赌债。一句话就写出了“左神”赌瘾之大,竟到了毫无人情的地步,这是把赌徒阴暗的心理暴露得深刻之至。对赌博的过程,作者写得极为简略,只用了“呼卢喝雉,约两时许”,(卢、雉,本指赌具上的两种颜色。呼卢喝雉即指赌博。)仅仅八个字。而结果呢,左神果然输了。
后面的情节,作者写得更为精彩。第二天,右神竟离神位到左边神像那里“责负甚急,并索妇。”全无昨日笑脸,竟是一副讨债凶神的嘴脸。这里把赌徒讨债的样子写得活灵活现。而左神夫人骂其夫的一番话则可以说是对丑恶社会、对赌徒的阴暗心理的有力揭露。神原来也有“鬻选”,即贿选。是左神的夫人“脱簪珥”——摘下簪子和耳环——才使得左神“夤缘得一官”。夤缘,这里是攀附权贵得以升官之意。可左神不念旧恩,竟将夫人当作赌注输与他人。难怪夫人骂他:“天下负心人有若是哉?”这句话何止是在骂神,可以说骂天下无耻之徒。作者以神喻人劝人戒赌,真可谓苦心用尽。又以“所隔一墙,旋修旋圮”,(所隔开的墙壁随修随塌)来说明输出去的夫人“不忘故夫”的一片痴情是多么强烈,同时也告诉人们:这是多么令人心碎的离别啊!作者形象而深刻地警醒世人:赌博之害,害莫大焉。
《神赌》这篇小说之所以能做到言简意赅,是和作者熟悉生活,熟知赌徒的心理及表现,善于选取具有典型化的生活片断予以突出的描绘分不开的。作者笔下“人物”——神的语言、行动都是高度典型化的,因而能够较深刻地反映社会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