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隐
·纪昀·
戴东原言:明季有宋某者,卜葬地至歙县深山中。日薄暮,风雨欲来,见岩下有洞,投之暂避。闻洞内人语曰:“此中有鬼,君勿入!”问:“汝何以入?”曰:“身即鬼也。”宋请一见。曰:“与君相见,则阴阳气战,君必寒热小不安。不如君爇火自卫,遥作隔座谈也。”宋问:“君必有墓,何以居此?”曰:“吾神宗时为县令,恶仕宦者货利相攘,进取相轧,乃弃职归田。殁而祈于阎罗,勿轮回人世。遂以来生禄秩改注阴官。不虞幽冥之中,相攘相轧,亦复如此,又弃职归墓。墓居群鬼之间,往来嚣杂,不胜其烦,不得已,避居于此。虽凄风苦雨,萧索难堪,较诸宦海风波、世途机阱,则如升忉利天矣。寂历空山,都忘甲子。与鬼相隔者,不知几年;与人相隔者,更不知几年。自喜解脱万缘,冥心造化,不意又通人迹。明朝当即移居,‘武陵渔人’,勿再访‘桃花源’也。”语讫,不复酬对。问其姓名,亦不言。宋携有笔砚,因濡墨大书“鬼隐”二字于洞口而归。
〔选自《阅微草堂笔记》〕
●●这是篇人与鬼的对话记录。
“此中有鬼,君勿入!”“与君相见,则阴阳气战,君必寒热小不安。”这是担心鬼身上的阴气与人身上的阳气发生冲突,造成人体的忽冷忽热,带来小小的不舒服。虽是鬼,但有着多么直率的性格、多么善良的心灵啊!
“君爇火自卫,遥作隔座谈”。爇,是烧的意思。劝人点堆火,以保护自己不受阴气的侵袭,便可以与鬼遥相对话了。想不到,这鬼不仅极富人情味,考虑问题还很周到呢!
“吾神宗时为县令,恶仕宦者货利相攘,进取相轧,乃弃职归田。……不虞幽冥之中,相攘相轧,亦复如此,又弃职归墓。”所谓“相攘”,是侵夺的意思;“虞”当预料讲,“不虞”即不料。前一句,谈的是阳世官场。人们为获得钱财互相争夺,为追求升迁彼此倾轧。说得真真切切。后一句,谈及阴间官场。出乎他的意料,争斗、倾轧,竟与阳世一般无二。实在令人震惊。看来,这鬼不仅熟谙人世积弊,还不讳言阴间的丑恶。
“墓居群鬼之间,往来嚣杂,不胜其烦,不得已,避居于此。虽凄风苦雨,萧索难堪,较诸宦海风波、世途机阱,则如升忉利天矣。”这里,“萧索”当冷落讲;“机阱”当陷井讲;“忉利天”,原为佛家语,也称“三十三天”,引申为天堂。显然,这鬼已大彻大悟了。在他看来,住在深山岩洞里,虽然凄风苦雨,冷落难堪,但比起官场上的风波,人生路上的陷阱,仍如同升入天堂一般。这种超脱,使我们不由地想起了历朝历代的隐士。
作品开头有交代,故事发生的时代是“明季”(明代末年),但作者的矛头所向,实指他所生活的清代中叶。作品对现实的批判是深刻的,不仅在于借“鬼”的遭遇,批判了“相攘”、“相轧”的阳世,更为重要的是也批判了与阳世一般无二的阴间。
纪昀的笔记小说,每篇都写有故事来源。其用意无非是证明内容的真实性。这篇作品也不例外。篇首“戴东原”是指戴震。他与作者属同时代人,是有名的唯物主义哲学家。借他之口,谈论鬼、否定鬼,使作品具有更强的说服力。至于作品的结尾,既然当年的“武陵渔人”(典出晋·陶潜《桃花源记》:东晋时,武陵地方一个渔人误入桃源,发现了一个由秦代避难的人组成的与世隔绝的社会。他出来后再去寻找,却找不到了。)不可能再访“桃花源”,那么作品中的“鬼”也必然会永远地“隐”去。但鬼虽隐去,留下的“鬼话”却音犹在耳,耐“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