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贯
·俞樾·
南宋临安有刘贵者,字君荐。妻王氏,妾陈氏。一日携其妻往祝妻父寿。妻父王翁以其贫也,予钱十五贯,使营什一。留女而遣婿先归。途遇其友同饮而醉。及归,妾见所负钱,问其故。刘贵醉后戏之曰:“吾因家贫,不能共活,已赁汝于人矣。此赁钱也,明日当送汝去。”言已,就枕,即入睡乡。妾思告知之父母,乃之邻人朱三老家,告以故,且寄宿焉。黎明即行。而刘贵固熟睡未醒。有贼入其家,窃其钱。刘贵惊觉,起而追之。适地下有斧,贼即取斧斫刘杀之,尽负钱去。次日,邻人见其门久而不启,入视得状。朱三老乃言夜间其妾借宿事,因共追寻。妾行路未半,力疲少憩。有崔宁者,自城中卖丝亦得钱十五贯,与之同憩。追者至,并要之归,闻于官。谓妾与崔有奸,杀其夫,窃赀偕亡也。竟尸于市。后其妻以夫死家贫,其父王翁使人迎之。归途遇大雨,避入林中,为盗所得,据为妻。偶言及数年前曾为贼,入人家杀其主人,得钱十五贯。妻乃知杀其夫者即此盗也。乘闲,出告于临安府。事乃白。杀盗。没其家赀,以半给其妻。妻遂入尼庵以终。
〔选自《春在堂随笔》〕
●●《十五贯》情节极为奇巧。刘贵拿着岳父所赠的十五贯钱往回走时恰遇朋友,于是“同饮而醉”。这是一巧。归至家中,因醉而与妾戏言:“吾因家贫,不能共活,已赁(典卖)汝于人矣。此赁钱也,明日当送汝去。”一番话吓走了其妾陈氏。而偏偏就在陈氏已走,刘贵尚在熟睡之际,“有贼入其家,窃其钱。”这是二巧。“刘贵惊觉,起而追之。”刚好“地下有斧”,使得贼人得以“取斧斫刘贵杀之,尽负钱去。”这是三巧。“妾行路未半,力疲少憩。”正好“有崔宁者,自城中卖丝亦得钱十五贯,与之同憩”,以致被误为“妾与崔有奸,杀其夫,窃赀偕亡也。”这是四巧。后刘贵之妻“途遇大雨,避入林中,为盗所得,据为妻。”而此盗恰是当年杀刘贵之贼。这是五巧。
所以俗谚曰:“无巧不成书”,又云:“人要直,戏要曲。”
别看生活中未必有奇巧如此集中的事,作者依旧这般写小说;读者仍然爱看这样的小说。因为人有一种本能的好奇心,有要在审美对象上见出奇巧的心理特征。
于是,在俞樾的《十五贯》之前,有宋代话本《错斩崔宁》(后收入明代冯梦龙编纂的《醒世恒言》中,改题为《十五贯戏言成巧祸》),有清人朱素臣所作《十五贯传奇》(又名《双熊梦》)。而在俞樾的《十五贯》之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又有了昆曲《十五贯》。前后历时七、八百年之久。可见这一题材的生命力是何等的旺盛。
比较以上各作品,《十五贯戏言成巧祸》与俞樾的《十五贯》在情节结构上一般无二。只是前者为话本,即说书人的底本,为要牢牢地抓住听众,所以特别重视故事情节的铺陈描写。篇幅长达万言。而后者是笔记,不过是作者随手札录、不拘体例写下的东西,因此只用四百余字记下个故事梗概。虽然短小,仍不失奇巧的特征。至于《双熊梦》,虽然仍保留了十五贯钱(这里改铜钱为宝钞)的线索,但又敷演出了金环的线索,并改盗贼杀人越货为老鼠作祟(将宝钞衔回鼠洞;将金环衔上书架;并移动拌有鼠药的毒饼,致人死命)。与俞樾的《十五贯》比较,头绪更为纷杂,情节也更为离奇巧合。创作于当代的昆曲《十五贯》,在主题的开掘与情节的安排上,都与前述各作品有大的不同。如全剧的重心不在敷演故事,而是通过办案、审案塑造况钟、过于执、周忱等封建官吏的形象,提炼出反对主观主义、官僚主义,提倡调查研究、实事求是这一基本思想,作为全剧的主题。显然,在作品的思想意义、认识价值这一点上来讲,俞樾的《十五贯》与昆曲的《十五贯》是不可同日而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