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写缘簿
·石成金·
有一军人,穿布衣布靴游寺。僧以为常人,不加礼貌。军问僧曰:“我见尔寺中也甚淡薄,若少甚的修造,可取缘簿来,我好写布施。”僧人大喜,随即献茶,意极恭敬。及写缘簿,头一行才写了“总督部院”四个大字,僧以为大官私行,惊惧跪下。其人于“总督部院”下边又添写“标下左营官兵”,僧以为兵丁,脸即一恼,立起不跪。又见添写“喜施三十”,僧以为三十两银子,脸又一喜,重新跪下。及又添写“文钱”二字,僧见布施甚少,随又起立不跪,将身一揲,脸又变恼。先不礼貌,因无钱,后甚恭敬,因有钱;先一跪,为畏势;后一跪,为图利。世人都是如此,岂不可叹!
[选自《传家宝》]
●●这是篇不足三百字的超微型小说。虽短小,却情节、人物一样不缺。尤其是人物,“军人”的诙谐、调弄,“僧人”的势力重心,都在富有戏剧性的场面描写中活现了出来。
初见军人,僧人“不加礼貌”,因为军人“穿布衣布靴”,“僧以为常人”;及至军人唤取缘簿来,“我好写布施(指以财物施给佛寺)”,僧人才又“大喜,随即献茶,意极恭敬。”这里,转瞬之间,180度的大转弯,使小说在一开头就勾画出了一个势利小人的形象轮廓。但真正富于戏剧性的场面还在后边,即僧人看军人写缘簿时的种种表情、动作的描绘。
先是“总督部院”四个大字使僧人“惊惧跪下”;后因军人在“总督部院”下边又添写了“标下左营官兵”六字,僧人的“脸即一恼,立起不跪”。这里,脸色的一惊一恼,身子的一起一落,虽都只是人物神情、动态的客观描绘,但他的内心世界却已显露无遗。见大官而下跪,对他这样的势利小人来讲,是理所当然的。但之所以“惊惧”,是因为他所习见的大官衣必锦袍玉带,行则随从簇拥,与面前这人全无相似处,所以“惊”;而先前对此人有“不加礼貌”的举动,万一真是微服私访的大官,怪罪下来,如何得了?所以“惧”。至于“恼”的潜台词就更多了。既恼军人不该行笔有停顿,致成误会;又恼自己沉不住气,而失了身份(自以为比兵丁的地位高)。于是化为行动,“立起不跪”。
按说,小说至此,僧人的势利相已然清晰,但作者的讽刺没有完结。他有意不让军人一笔写完,从而造成僧人的判断再三失误:因见添写“喜施三十”,僧人便以为是三十两银子。立时“脸又一喜,重新跪下”。显然,对于他来说,身份是重要的,但财物更可爱、更实惠。所以,虽认为军人是兵丁,地位在自己之下,仍然喜出望外,照跪不误。可惜,也很可怜,富于心计的僧人偏偏又一次失算了。军人的布施,其实甚少。可以想见,此时僧人的羞恼程度必更甚于以往。果然,不仅“随又起立不跪”,而且还“将身一揲”,恼羞成怒了。
我国古代著名的小说评点家金圣叹曾主张:“正文之外,旁作余文”。即强调情节应具有多层含义。《看写缘簿》这篇小说中的情节便有着多层含义。首先,一波多折的情节内容凸现了僧人畏势图利的性格特征,即金圣汉所言的”正文”。其次,这些情节本身又有另外的含义:出家人并非都已四大皆空,寺院也不可能是超凡入圣的一片净土;寺院中的僧人尚且如此势利,尘世间的风习也就可想而知了。
作者是把这篇作品当作笑话来写的,因此,他还采用了夸张的手法,夸大了僧人畏势图利的表情动作。有意写他的脸色忽喜忽恼,变化极速;写他的身子又跪又立,大起大落。这样,使读者不能不发笑;既嘲笑僧人的鄙陋,亦在笑中自省为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