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鬼吓诈不遂
·袁枚·
仁和秀才陈鄜渠,性颇严正。生一女,幼而好道,日持斋诵经;闻人为议婚,便涕泣不食。鄜渠厌苦之,父女不相见。年三十余,忽病重呓语,口称:“我江西布客张四,汝前世为船户,我雇汝船往四川,汝谋财杀我,并抉我目,剥我皮,沉我江中,故我来索命。”陈心念:“谋财之盗,容或有之;剥皮这事,盗未必为。问是何年事。曰:“雍正十一年。”陈大笑曰:“雍正十一年我女已三岁矣,焉有尚为船户之事?”女忽自批其颊曰:“陈先生好利害,是我错寻你女儿了。与我钱三千,我即去。”陈怒曰:“恶鬼妄诈人,我方取桃枝打汝,焉得与汝钱!”女又自批其颊曰:“陈先生好利害!汝既说我是恶鬼,我将肆恶鬼手段,索汝女命去,毋悔。”陈曰:“此女不孝,我甚厌之;汝同他去,我甚喜。但汝并非冤家,敢如此吓诈,想吾女阳数已绝矣。汝能立索其命,方信汝手段。若三日后死,则是吾女之大数使然,非汝手段也!”言毕,女蹶然起,不复作鬼语。
〔选自《子不语》〕
●●这是一则人鬼间吓诈和反吓诈斗争的故事。恶鬼的吓诈未遂,原因就是陈秀才顶住了它的吓诈,面对恶鬼的吓诈,胜负的关键在于陈秀才,陈秀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而这一点也正是这篇小说的主题思想所在。小说通过陈与恶鬼针锋相对的较量,生动形象地告诉人们应该如何对待恶鬼的吓诈。
小说写人鬼较量共三个回合,而这种较量主要是通过人鬼对话的形式进行的。所以恰到好处的对话描写就成为这篇小说刻划人物,表现情节,表达主题思想的主要艺术特色。所谓恰到好处的语言描写是指小说运用正确的语言描绘出了在每个回合中恶鬼和陈鄜渠性格的不同特征,从而表现了情节的发展,表达了小说的主题。
第一回合,斗争是鬼利用陈氏父女之间的意见不合,由恶鬼借陈女病中说胡话主动挑起的。这里面有吓有诈,前面的谎言,是编造得有名有姓,有根有据,似乎无懈可击的语言,后面的“故我来索命”的恐吓语言,似乎又入情合理。表现了这时的恶鬼是摆足了架势进行吓诈。而陈鄜渠足不怕吓,不受骗,是心里思索“谋财之盗,容或有之;剥皮之事,盗未必为”这是切切实实的分析,恶鬼在这样的分析面前一下露出了破绽,陈秀才反守为攻,追问发事的时间,恶鬼的第一次吓诈终于在陈的笑声中被揭穿“陈大笑曰:‘雍正十一年我女已三岁矣,焉有尚为船户之事?’”这是只有胜利者才有的幽默语言。在这第一回合的较量中,从语言运用的角度看,恶鬼吓诈语言的似乎无懈可击和入情合理表现了它开始时的气势汹汹,陈鄜渠切切实实的冷静思索的语言和询问、揭穿的幽默用语表现了他认真对待和不受骗,不怕吓的性格。在这第一回合的较量中,读者也可以生动形象地看到不受骗,就可以破诈;不怕吓,就可以破吓;不受骗,不受吓就任何吓诈都不怕的道理。
第二回合,“女忽自批其颊曰:‘陈先生好利害,是我错寻你女儿了。与我钱三千,我即去。’”恶鬼的行动和语言描写很好地刻画了一个谎言被揭穿后的恶鬼的无赖相。谎言被揭穿了,就借陈女身体,自打脸颊,承认陈先生利害,自己找错了,但又不甘心就此罢休,就拉下脸来,又耍赖皮,继续吓诈“与我钱三千,我即去”,这后面未出口的潜台词是:不给钱,就不走,就要索命。通过这样的语言描写把一个输了一阵已被迫放下架子的无赖鬼刻划得维妙维肖,栩栩如生,让人感到这样的角色在生活中的曾相识,这是情节发展中的恶鬼性格。而这时陈是怒斥“恶鬼妄诈人,我方取桃枝打汝,焉得与汝钱!”桃枝在古时民间被视作驱鬼的专用物。这段语言把这时已得理而不再是第一回合时小心翼翼的陈鄜渠的发展了的性格特征表现了出来,完全符合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
第三回合,遭严正怒斥后,恶鬼已被剥去了任何一丝尊严的外衣,就彻底露出了狰狞的面目,把第二回合中未出场的潜台词最后摆了出来进行恐吓:“汝既说我是恶鬼,我将施恶鬼手段,索汝女儿命去,毋悔。”这是多么正确的情节发展阶段上的性格化语言!恶鬼倒底有多少手段,尚是一个未知数。所以在这一回合,陈的语言又变谨慎起来,但又不乏反攻,继续保持着不受骗、不怕吓的本色。语言的性格化、阶段化真是到了入木三分的程度。从以上可以看出所谓恰到好处的对话描写,可看作是对话语言的性格化和不同情节阶段对话语言的性格化,它确是这篇小说鲜明的艺术特色,而正是通过这样的艺术手法表达了主题,回答了陈破恶鬼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