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宝塔
·袁枚·
杭人有丘老者,贩布营生。一日,取帐回,投宿店家。店中人满。前路荒凉,更无止所。与店主商量,主人云:“老客胆大否?某后墙外,有骰子房数间,日久无人歇宿,恐藏邪祟,未敢相邀。”丘老曰:“吾计半生所行不下数万里,何惧鬼为!”于是,主人执烛,偕丘老,穿室内,行至后墙外。视之,空地一方,约可四五亩,贴墙矮屋数间,颇洁净。丘老进内,见桌椅床帐俱全,甚喜。主人辞出。丘老以天热,坐户外算帐。是夕淡月朦胧,恍惚间似前面有人影闪过。丘疑贼至,注目视之。忽又一影闪过。须臾,连见十二影,往来无定,如蝴蝶穿花,不可捉摸。定睛熟视,皆美妇也。丘老曰:“人之所以畏鬼者,鬼有恶状故也。今艳冶如斯,吾即以美人视鬼可矣。”遂端坐,看其作何景状。未几,二鬼踞其足下,一鬼登其肩,九鬼接踵以登,而一鬼飘然据其顶:若戏场所谓“搭宝塔”者然。又未几,各执大圈,齐套颈上,头发俱披,舌长尺余。丘老笑曰:“美则过于美,恶则过于恶,情形反复,极似目下人情世态。看汝辈到底作何归结耳!”言毕,群鬼大笑,各还原形而散。
〔选自《子不语》〕
●●读罢《鬼宝塔》,我们都会不由得赞叹主人公丘老不怕鬼的胆量。但是他的不怕鬼与他人不同,不表现在对鬼的怒目呵斥上,或者拚力搏斗上;而表现在他的风趣、幽默上。当群鬼化成美女嬉戏时,他不惊惶,反“即以美人视鬼”,端坐一旁,且“看其作何景状”;当群鬼垒成宝塔,变脸恐吓时,他依然不生丝毫惧意,却笑着与群鬼调侃起来,使得群鬼在哄然大笑中散去。这是一个连鬼都觉得充满幽然感而不去加害的人物,当然更为读者所喜爱。
《鬼宝塔》的主旨并不在宣传不怕鬼上。它实际上是一篇寓言小说,借这个故事寓讽刺,含针砭,抨击现实社会的世态人情。
列夫·托尔斯泰说:“艺术品中最重要的东西,是它应当有一个焦点才成,就是说应当有这样一个点:所有的光集中在这一点上,或者从这一点放射出去。”这个艺术品的焦点,在我国古代艺术理论中称为“眼”。这则小说的“焦点”(或说“眼”),就是丘老那一段与群鬼调侃的话:“美则过于美,恶则过于恶,情形反复,极似目下人情世态。看汝辈到底作何归结耳!”这几句是点睛之笔,使这则小说从“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闲话琐语,一下子引出了一个重大的社会主题,很发人深思:世上像群鬼那样反复无常的小人,难道还少见吗?这些寡廉鲜耻的人会根据一己之私利,时而乔装打扮,涂脂抹粉,对人假献殷勤,肉麻吹捧;时而又翻脸不认帐,穷凶极恶,辱骂恐吓,欲置人于死地。作者写群鬼“美则过于美,恶则过于恶”前后形态的变化,正是为了给心术不正的小人画像。“看汝辈到底作何归结耳!”既表达了作者对小人们的轻蔑的态度,也宣泄了作者在炎凉世态中产生的愤懑的心情。妙的是,如此严肃的内容却让小说的主人公用调侃的语调道出,真是喜笑怒骂皆成文章,若非袁枚这样能诗善文而又富于幽默感的才子绝然写不出来。陆机在《文赋》中说:“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这一段切中时弊的精辟议论安排在小说结尾这个显要的地方,可让人浮想联翩。
《鬼宝塔》的主旨虽然集中在末尾几句话显现出来,但是如果没有前面的铺垫,没有对丘老言谈举止的描写,那么这几句话就会游离于全篇之外,成了空洞的说教,而没有艺术的魅力。作者是在写小说,不是去发宣言。他的思想不能赤裸裸地暴露出来,而要编织进他的引人入胜的故事中去。这样才能对读者发生潜移默化的影响。这篇小说的可贵之处在于没有让人物简单地成为思想的传声筒,而让他有着自己的经历、思想、性格、语言。小说不仅写出了丘老和店主带有个性的对话,还刻划了丘老遇鬼时的心理,使读者了解到他有着贩布营生、足行万里的经历,生性幽默,豁达大度,因此对他不怕鬼的行为不会感到奇怪,而且认为丘老用调侃的口气说出警策之言,乃是顺理成章的事,并非作者强要人物代言,毫无生硬之感。于是在读者面前的丘老,是一个饱满的活脱脱的形象。此外,这篇小说还很注意场面交代和景物描写,这也是它之所以生动、感人的原因,应该在阅读时仔细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