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畏人拚命
·袁枚·
介侍郎有族兄某,强悍,憎人言鬼神事。每所居,喜择其素号不祥者而居之。过山东一旅店,人言西厢有怪。介大喜,开户直入。坐至二鼓,瓦坠于梁。介骂曰:“若鬼耶?须择吾屋上所无者而掷焉,吾方畏汝。”果坠一磨石。介又骂曰:“若厉鬼耶?须能碎吾之几,吾方畏汝。”则坠一巨石,碎几之半。介大怒,骂曰:“鬼狗奴!敢碎吾之首,吾方服汝。”起立掷冠于地,昂首而待。自此寂然无声,怪亦永断矣。
[选自《子不语》]
●●这篇不足二百字的小说,用不同的手法刻划了两个形象。
一个是介侍郎族兄。此人颇有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精神,不信邪,不怕邪,哪儿有邪偏去哪儿。他们这种“强悍”的性格是通过对他的行动和言语的描写表现出来的。当他投宿时听说西厢房有鬼怪,非但没有丝毫的畏惧,反倒因为又有一个教训鬼怪的机会而“大喜”;并且在行动上又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即“开户直入”,迫不急待地要与鬼怪较量。一开始的举动便不同常人,一下子便把他的性格特征揭示出来了。这个“强悍”的特征,在他对坠瓦石的鬼怪一次次的怒骂声中又一步步地得到了深化。“若鬼耶?”“若厉鬼耶?”“鬼狗奴!”——随着鬼怪作乱的“升级”,介某对鬼怪的称谓也愈加严厉,愈要看看它究竟有多大的手段,甚至要用自己的生命一试:“敢碎吾之首,吾方服汝。”这是何等的勇武,何等的倔强!作者对介某“起立,掷冠于地,昂首而待”的行动描写使小说达到了高潮。“掷冠于地”,写出介某对变本加厉、一再作祟的鬼怪的满腔怒火;“昂首而待”,则写出蔑视、渺视鬼怪,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至此,作者似是造就了一尊介某的塑像,让他屹立在读者面前,介某强悍、无畏的可敬形象最终完成。
通过人物自身的行动和语言来刻划人物的性格,是我国古代小说的传统手法。这篇小说紧紧抓住介某“强悍”的个性来写他的言语举动,因此人物形象不一般化,而能栩栩如生,鲜明、生动。
这篇小说的另一个形象,即“畏人拼命”的鬼怪。同写介某的手法不一样,鬼怪在小说中始终没有出场露面。读者是从“瓦坠于梁”、“坠一磨石”、“坠一巨石”的变异中,感觉到它的存在并加深对它的憎恶;又从“寂然无声”的结局中,知道它面对凛然难犯的不怕死的汉子,不得不逃却,从而认清它虚张声势、外强中干的本质。
这种不让形象出场的写法,称为暗写法或虚写法。采用暗写法,比起正面描写人物的语言和行动,或许较难鲜明地显示活生生的性格特征,但容易使读者产生一种朦胧感和期待感,增强小说的艺术吸引力。在这篇小说中,只写了介侍郎族兄的所见所闻,而不让鬼怪露面,却能使人读起来饶有兴味,想象出那个躲在暗处的鬼怪如何得意忘形地卖弄手段,如何气势凶凶地作祟,又如何在决心拼命的介某前心虚胆怯,抱头鼠窜而去。这比明写、实写更能激发读者鉴赏时的审美再创造。
小说对介某和鬼怪采用两种不同的写法,同作者对待介某热情歌颂、赞扬和对待鬼怪无情斥责、嘲讽的两种不同的态度有关。正因为如此,作者让正面形象介某在小说中得到充分表现,而把鬼怪这一反面形象放在阴暗的角落里不出场。这样两相对照、映衬,愈益显出介某的强悍和鬼怪的虚弱,完满地表达了“鬼畏人拼命”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