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教战守》原文|赏析|鉴赏

2023-02-06 可可诗词网-名篇赏析 https://www.kekeshici.com

苏轼

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 在于知安而不知

危,能逸而不能劳。此其患不见于今,而将见于他日。今不为之计,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

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虽平,不敢忘战。秋冬之隙,致民田猎以习武,教之以进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习于钟鼓旌旗之间而不乱,使其心志安于斩刈杀伐之际而不慑。是以虽有盗贼之变,而民不至于惊溃。及至后世,用迂儒之议,以去兵为王者之盛节,天下既定,则卷甲而藏之。数十年之后,甲兵顿弊,而人民日以安于佚乐,卒有盗贼之警,则相与恐惧讹言,不战而走。开元、天宝之际,天下岂不大治?惟其民安于太平之乐,豢于游戏酒食之间,其刚心勇气,消耗钝眊,痿蹶而不复振。是以区区之禄山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兽奔鸟窜,乞为囚虏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固以微矣。

盖尝试论之:天下之势,比如一身。王公贵人所以养其身者,岂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于多疾。至于农夫小民,终岁勤苦,而未尝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风雨、霜露、寒暑之变,此疾之所由生也。农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穷冬暴露,此筋骸之所冲犯,肌肤之所浸渍,轻霜露而狎风雨,是故寒暑不能为之毒。今王公贵人,处于重屋之下,出则乘舆,风则袭裘,雨则御盖,凡所以虑患之具,莫不备至。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小不如意,则寒暑入之矣。是故善养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劳,步趋动作,使其四体狃于寒暑之变,然后可以刚健强力,涉险而不伤。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于闺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栗;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而士大夫亦未尝言兵,以为生事扰民,渐不可长。此不亦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欤?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见四方之无事,则以为变故无自而有,此亦不然矣。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之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于战。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于我,则先于彼,不出于西,则出于北。所不可知者,有迟速远近,而要以不能免也。天下苟不免于用兵,而用之不以渐,使民于安乐无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则其为患必有不测。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臣所谓大患也。

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讲习兵法; 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阵之节; 役民之司盗者,授以击刺之术。每岁终则聚于郡府,如古都试之法,有胜负,有赏罚。而行之既久,则又以军法从事。然议事者必以无故而动民,又挠以军法,则民将不安。而臣以为此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则其一旦将以不教之而驱之战。夫无故而动民,虽有小恐,然孰与夫一旦危哉?

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而多怨,陵压百姓而邀其者,何故,此其心以为天下之知战者,惟我而已。使平民皆习于兵,彼知有所敌,则固以破其奸谋,而折骄气。利害之际,岂不亦甚明欤?

《教战守》是苏轼应宋仁宗制科考试时写的一篇文章,被收录在苏文“策别”类目中,苏轼共写《进策》二十五篇,《教战守》是其中的第五篇章。“教战守”即指教民能进攻能防守,具有战斗力,以应不时之患。苏轼此文是有感北宋时政而发,针对性很强。先天不足的北宋政权,一味奉行“守内虚外”的政策,对内统治者竭尽全力镇压人民,对外则妥协退让边塞空虚,将骄士惰,国势日危。面对北宋积贫积弱的局面,苏轼忧心如焚,乃借制科考试之机,直言相告最高统治者,指出“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其患不见于今而将见于他日。今不为之计,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这是《教战守》一文的议论中心,为阐述这些安内攘外的主张,作者分四层加以论证。

首先,以古今相对比。先王居安思危,身处太平之日,仍不放松武备,目的唯在解一旦之危。外寇入侵,民因习于战阵,断不会惊奔窜。“后世”与先王背道而驰,天下太平即一味追求享乐而松驰战备,一旦国家临危,兵民惊骇万分,“不战而走”。苏轼笔下的“后世”,其实就是指宋仁宗当政之时。赞扬先王,本意在于阐明正确的措施,与“后世”不思危难,唯图享乐相比,哪个于国于民更有利,判然分明,从根本上否定了宋仁宗时期的错误政策。苏轼是识大体而又头脑清醒的知识分子,对于那种“以去兵为王者之盛节”的迂儒之见,表示坚决反对。作者举“安史之乱”为例,言词恳切地告诫当政者,勿重蹈惨痛的历史覆辙,不行战备,享乐无度将是极为危险的自我麻醉。文章起始的两段,苏轼谈古论今,强调的主旨,就是切勿“知安而不知危”。

第三段,通过王公贵人与农夫小民的对比,说明太平时期讲武的必要性。苏轼指出,农夫小民身处劣境,终岁勤苦,身体反而结实;生活优裕,保养周到的王公贵人,却身心日益微,体力日益衰,两相比较,发人深思。事实上,人生天地之间,无人能逃避疾病的侵袭。农夫小民迫于生活,常要“盛夏力作”和“穷冬暴露”,其“筋骨”日日与大自然相“冲犯”,其“肌肤”要天天与风雨相“浸渍”,环境艰苦使农夫小民练就了一副钢筋铁骨,因而“轻霜露而狎风雨”,具有防止疾病入侵的抵抗力。与农夫小民相对照,那些养尊处优的达官贵人“出则乘舆,风则袭裘,雨则御盖”,“凡所以虑患之具,莫不备至”,结果“小不如意,则寒暑入之矣”。正是这种无休止的沉缅于逸乐和安适的生活,致使他们丧失抵御疾病入侵的能力。苏轼这个形象生动的例子,正是仁宗统治时期北宋社会现状的写照,涵意深刻耐人寻味。它意在说明,承平日久,天下人易滋生懒惰、麻木和苟且偷安的思想和行动,一旦强敌入侵,人们定会惊慌溃乱,使国家陷入危难。士大夫们今不言兵,“以为生事扰民之风,渐不可长”,必将引致大祸临头而又无力为救。苏轼以忧国忧民之心,一针见血的言明了“能逸而不能劳”的危险性,言之切切,焦虑万分,忠悃之情溢于纸端。

第四段,苏轼进一步推出“变故无自而有”与“战者,必然之势”的对比。从北宋当时强敌压境的形势入手,说明战争的不可避免性,因此教民讲武刻不容缓。苏轼以无所畏惧的精神,对当政者进行了尖锐的批评,指责朝廷“奉西北之虏者,岁以百万计”,同时告诫当政者“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于战”,断言战争必起,只不过有迟速不同罢了。从当时情况看,宋朝每年要向辽和西夏进贡大量的银、绢和茶叶,这无疑成为国家的沉重负担。然而,外敌欲壑难填,用卑躬屈节换来的和平,终归长久不了。苏轼以后几十年,终于暴发“靖康之变”。历史证明,苏轼当年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这一段,作者紧扣“此其患不见于今,而将见于他日”,堪称有识之论。

第五段,在提出教民讲武的一系列措施的同时,作者批驳了所谓“无故动民”的反对意见,认为教民讲武,目的正是为了“安民”。苏轼深知士大夫们畏敌如虎“未尝言兵”的弊病,但偏偏就是这些人掌握着北宋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政权。他们重文轻武,谈武色变,纵有教民习武的新法,又如何付诸实施呢?因此,苏轼在本段文章中再次强调,“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讲习兵法”,敦促士大夫们要知安知危、能逸能劳。与此同时,作者又谈到另外一层教民讲武的理由。为防五代以来军人专政,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以来,重文轻武的局面逐渐形成,军队腐败,武备松驰,缺乏战斗力。到宋仁宗时,这种状况更趋严重。作为宋朝中央军的禁军,平时训练松懈,每日唯知游手好闲,专事嬉戏、经商。陕西路延边的骑兵,甚至不能披甲上马,地方军队更是一团糟,已完全失去战斗力,只能服些杂役。北宋军队害怕打仗,唯以欺压百姓为能事。苏轼说:“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而多怨,陵压百姓而邀其上”,确实道出了当时军队的积弊所在。这一段,苏轼提出“今不为之计,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确是警策之言。

以上数层,环环相扣,说理透辟,令人信服。苏轼此文切中时弊,很有远见,确系济世良言。

《教战守》是苏轼的名篇之一,时至今日,仍为人们所传诵,究其原因,首先是这篇论文阐明了一个历百代而不衰的真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居安思危,得荣思辱。大到一个国家的安危,小到个人的得失,概莫能外。“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一心追求和迷恋舒适安逸,总有一天要导致大难临头。无数历史事实证明,这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其次,苏轼这篇议论文,纵论古今,层次分明,巧设比喻,逻辑严密,说理透彻; 语言流畅,读来琅琅上口。遣词造句每有新意; 善用对比,且各具情态。排比句式形象有力,文章上下衔接自然,是一篇文、意具佳的优秀策论。

苏轼自幼从父而学,受过良好的教育。其父苏询长于策论,这无疑有助于苏轼对这种文体写作水平的提高,其母程氏知书达理,非常贤惠,更促进了他优秀品质的培养。他自小有志向,重气节,关心国家大事。以第二名中进士后,决心以身许国,因此,他敢于发表独立的见解,自称“言必当世之过”,即便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也一定要“以道对君,不可则止”。凡涉及国家大事,自己又有明确主张的,“皆欲酌古御今,有意乎济世之实用”。他这种“苟利于国,无不可言”的品质,深厚的文学修养,造就了他为文的磅礴气势,正所谓闳其中方能肆其外,苏轼在这方面确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本篇充分体现了苏轼策论的风格,全文一贯始终,充满着江河自上而下宣泄的强大气势,读后令人倍感精神振奋。

苏轼此文,自始至终,采用对比的方法展开议论。该文正反相形,破中有立,层层加以剖析,牢固地确立了中心论点,理足气盛,摇撼不动。苏轼抓住时人厚古薄今的特点,大谈先王的所谓惠政,使要论证的观点一下子拔到至高无上的地位,不仅说服力强,而且也使观点稳固得无可辩驳。本篇中的比喻,以王公贵人与农夫小民设比“天下之势”最为精彩,仅此一举可得三效; 其一,能使读者加深对立论中心的体会理解; 其二,揭示了当时两极分化的社会现状,从另一个角度,强化了论点的说服力; 其三,王公贵人与农夫小民对比写来,会使读者感到形象鲜明和突出,留下更深的心灵印记。

议论文章重在说理,但并不排斥抒情。事实表明,好的议论文,经常与抒情密切相关。《教战守》酌古御今,言当世之过,文中的某些句式和词语带有强烈的感情是很自然的事。如“天下之势,譬如一身,王公贵人所以养其身者,岂不至哉?”,这一反诘句,内含对“王公贵人”强烈的不满和愤怒。文中根据不同情节,选用极为精确生动的词语。不仅形象地刻划了人和事,而且表达了作者鲜明的爱憎,带有浓郁的感情色彩。如“豢于游戏酒食之间”的“豢”,以及“兽奔鸟窜”,“乞为囚虏”,“轻霜露而狎风雨”,“缩颈而股栗”等,都贴切而又极耐人寻味。再如文中的“此其势必至于战,战者,必然之势也。”其中的“必至”和“必然”两个词,表达了一种坚定的信念和态度。文中句式不拘一格,感情充沛处,往往以排比句增加气势和感染力。如“出则乘舆,风则袭裘,雨则御盖”,造句整齐,读起来琅琅上口,同时也加强了读者对文意的理解和对养尊处优者的憎恶。《教战守》句式多变,或长或短,错落不一,但都富于节奏感,反复吟读,体味其中奥妙,确是一种艺术上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