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上王兵部书》原文|赏析|鉴赏
苏轼
荆州,南北之交,而士大夫往来之冲也。执事以高才盛名,作牧于此。盖亦尝有以相马之说,告于左右者乎? 闻之曰: 骐骥之马,一日行千里而不殆。其脊如不动,其足如无所著。升高而不轾,走下而不轩。其伎艺卓绝,而效见明著。至于如此,而天下莫有识者,何也? 不知其相而贲其伎也。夫马者,有昂目而丰臆,方蹄而密睫,捷乎若深山之虎,旷乎若秋后之兔,远望目若视日,而志不存乎刍粟,若是者,飘忽腾踔,去而不知所止。是故,古之善相者,立于五达之衢,一目而眄之,闻其一鸣,顾而循其色,马之伎尽矣。何者? 其相溢于外而不可蔽也。士之贤不肖,见于面颜,而发泄于辞气,卓然其有以存乎耳目之间。而必曰: 久居而后察,则亦名相士者之过矣。夫轼,西川之鄙人,而荆之过客也。其足迹偶然而至于执事之门。其平生之所治,以求闻于后世者,又无所挟持以至于左右,盖亦易疏而难合也。然自蜀至于楚,舟行六十日,过郡十一,县三十有六,取所见郡县之吏数十百人,莫不孜孜论执事之贤,而教之以求通于下吏,且执事何修而得此称也。轼非敢以求知,而望其所以先后于仕进之门者。亦徒以为执事立于五达之衢,而庶几乎一目之眄,或有以信其平生尔。夫今之世,岂惟王公择士,士亦有所择。轼将自楚游魏,自魏无所不游。恐他日以不见执事为恨也,是以不敢不进。不宣。轼再拜。
读罢苏轼《上王兵部书》,使人立即想到唐代诗人孟浩然。他想出山进仕,曾游长安,写《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诗,奉呈著名诗人、也是当朝丞相张九龄。诗云:“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孟浩然这首诗,与苏轼书札的写作目的基本相同,都是请求名人推荐自己进入仕途之门。只是一用诗体,一用散文,一借舟济观钓,一谈善相骐骥。两者都写得生动形象、优美动人,又都表现了作者胸有大志、怀才待贾的心情。诗求简洁,故由描绘洞庭美景直接转入抒写胸臆;散文具体,故在层次上更为繁富。孟诗更多一些清高飘逸的风韵,而苏文则表达得更为恳切执著,更能打动人心,因而使接书者不能不满足作者的要求,也许正是由这里显示出来二人性格上的区别。孟浩然终于没敲开仕途之门,而苏轼却能起步就踏上仕途。
《上王兵部书》是苏轼出川进京,路经江陵,向江陵知府王子融奉呈的一封求荐书。王子融,本名皞,字熙仲,以兵部朝臣出知江陵,人称“王兵部”。苏轼书札由讲地重而引出人高:“荆州,南北之交,而士大夫往来之冲也。”这等于说,这里既是兵家必争之地,又是文化交流的重镇。在这重要的地方,“执事以高才盛名,作牧于此”。开头就表达了作者对王子融的敬重和尊崇之意。这种开头,显然能为启书者所爱读。但这并非对王的谀谄之词,以他的才学地位,苏轼的称赞并不过分,王子融,祥符进士,迁太常丞。曾论述宋代以来典礼沿革,为《礼阁新编》上之。又集五代事为《唐余录》六十卷以献。后为兵部侍郎知江陵府,从仕途与学业上都可算苏轼的上一辈人。
苏轼在书札中接着谈起善相千里马的故事。“盖亦尝有以相马之说,告于左右者乎?”先谦虚地设问,不知曾有人把相马的故事告诉您吗?然后正面讲述千里马的“卓绝”“伎艺”:“闻之曰:骐骥之马,一日千里而不殆。其脊如不动,其足如无所著。升高而不轾,走下而不轩。其伎艺卓绝,而效见明著。”有这样高明的本领,本该为世人所推重,可是不然:“至于如此,而天下莫有识者。何也?不知其相而责其伎也。”因为人们对它不认识不理解,即不知千里马的形貌特点,而单单责难它技能太离奇。岂不知,千里马本来就有超群出众、非同一般的特点。这种马,不仅“有昂目而丰臆,方蹄而密睫,捷乎若深山之虎,旷乎若秋后之兔”这种奇绝的外形和动作,而且有“远望目若视日,而志不存乎刍粟。若是者,飘忽腾踔,去而不知所止”这样观宏望远的凌云大志。写得形象具体、生动传神。由千里马而象征性地表达了作者自己宏伟的生活目标和志趣襟怀。“是故,古之善相者,立于五达之衢,一目而眄之,闻其一鸣,顾而循其色,马之伎尽矣。”善于识别千里马的人,立于大道,看一眼毛色,听一声鸣叫,马的“伎艺”就全都看出来了。何以如此呢?原因是“其相溢于外而不可蔽也”,千里马的形貌特点本来就表现在外边。这样,作者用千里马的技能容易识别,从而是暗示自己的才能也理应受世人重视,为下文要求推荐作了一个有力的铺垫。
书信到此并没立即提出自己的要求,而是以讲一般士大夫的情况作了一个过渡。“士之贤不肖,见于面颜,而发泄于辞气,卓然其有以存乎耳目之间,而必曰: 久居则后察,则亦名相士者之过矣”,这里用了以守为攻的手法,假设一种不同看法,通过辩驳来阐述自己的观点。本来“士之贤不肖”“卓然”“存乎耳目之间”举首可见,偏偏强调“久居而后察”,则显然成为不想发现人才的借口。批驳了借口,就等于更急切地表白:“只要想荐才,是可以立即发现的。然后提出自己的心愿,更显得情切理足。这个过渡段起了承前启后的作用,由相马到求荐,中间转折过快,就显得气势不贯通,有了这一过渡,则天衣无缝,无断裂感觉了。
“夫轼,西川之鄙人,而荆之过客也。其足迹偶然而至于执事之门”,在自报家门后,明说自己与王兵部的关系只不过是“偶然”相接触,并不特别套近乎,无丝毫媚人之相。“其平生之所治,以求闻于后世者,又无所挟持以至于左右,盖亦易疏而难合也”,我平生努力于写作“求闻于后世”,又没有带什么礼品赠送您。这样也许更易于疏远而难于相亲近。苏轼这里用了欲得先纵、欲扬先抑的办法,显得不亢不卑、落落大方。接着,笔锋一转又说:“然自蜀至于楚,舟行六十日,过郡十一,县三十有六,取所见郡县之吏数十百人,莫不孜孜论执事之贤,而教之以求通于下吏。且执事何修而得此称也”这里列举许多精确的数字,具体有力地证明王兵部品格高尚,众人景仰,并以转述大家教他恳求王兵部的方法,将对方尊奉到不能不接受请求的地位。此处正见作者的高明,的确有挥笔如椽的力量。作者并没有提过高的要求,他说:“轼非敢以求知,而望其所以先后于仕进之门者。”我并不敢求为王兵部的知已,只不过请求或先或后把我荐于仕途。这对于王兵部来说当然不难。“亦徒以为执事立于五达之眄。而庶几乎一目之眄,或有以信其平生尔。”这样讲来,有因有果,有情有理,既动之以情,又言之以理,而要求又不过高,不仅把自己的心愿清清楚楚表达出来,而且使王兵部不好推脱,不能不给他以推荐和帮助。
书札结尾处,表达了作者“良离择木而栖”的慎重态度。“夫今之世,岂惟王公择士,士亦有所择。轼将自楚游魏,自魏无所不游。恐他日以不见执事为恨也,是以不敢不进。”这里除言明怕见不到王兵部而日后悔恨,现在必须写这封书信外,所谓“士亦有所择”、“自魏无所不游”等语,确实显示了苏轼怀珠自重、不冒然燥进、不苟且栖依的人生态度。
这篇书札的写作很高明。书中先赞扬善于发现千里马的“古之善相者”,特别强调千里马并不难发现,只是世间庸人不会发现而已。有了这个基础,下边再提希望推荐的请求,就成为顺理合情的事情。在描写千里马时,不仅描绘得生动、鲜明,技高一筹,而且使人觉得惊奇可爱、令人敬佩,使人读后自愿去当伯乐。书札的下半,自述情况和提出要求,则十分注意掌握分寸。因为初次接近,互相没有深切了解,最忌言过其实,所以,讲关系只说偶过其门,提要求则不敢“求知”,只望荐“进仕之门”。这种小心谨慎,可使推荐人放心,从而助长乐于推荐的热情,这样才易于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是写作技巧,更是思想方法上的科学和诚笃,可以说,这也是苏轼才能的一种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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