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前赤壁赋》原文|赏析|鉴赏

2019-06-06 可可诗词网-名篇赏析 https://www.kekeshici.com

苏轼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

桂棹兮兰桨,

击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予怀,

望美人兮天一方。

客有吹洞箫者,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怀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苏轼文章才情丰赡,文采风流,素有“浑涵光芒,雄视百代”之誉,而其中最负盛名者,莫过于前、后《赤壁赋》。

《前赤壁赋》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 (1082),作者官贬黄州时期。王安石变法后,苏轼连续上书反对变法,并请调外任,尤其当他看到新法推行中的流弊时,“不敢默视”,“缘诗人之意,托事以讽” (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王安石罢相,新进权贵御史何正臣、舒亶、李定等人于元丰二年(1079) 寻章摘句,罗织罪状,弹劾苏轼“讪谤朝廷”“指斥乘舆”,将他逮捕入狱。这就是有名的“乌台诗案”。(乌台指御史府。《汉书·朱博传》:“御史府中列柏树,常有野乌数千,栖其上。”因称御史台为“乌台”。苏轼出狱后,被贬为黄州团练副史,当了一名闲散小吏,《前赤壁赋》就写于黄州任所。

苏轼素有“兼济天下”的政治抱负,他年轻时对宋王朝积贫积弱、文恬武嬉的局面十分不满,曾提出许多改革建议,但因文字罹罪的惨痛经历,使他对现实的不满和反抗只能通过隐晦曲折的形式来表现,苏轼的思想也比较驳杂,以儒家正统思想为主,也兼有道、释思想。《前赤壁赋》通过苏轼与客人夜游赤壁,一方面抒发了作者内心的不平和苦闷,另一方面也表现了作者超然物外的思想和旷达的人生态度。

文章人手,先以极精练的笔墨交待了主客泛游赤壁的时间、地点、人物,这是记游文字的通例。“壬戌之秋”,这一特定的时间对理解文章的写作背景与作者当时的思想感情是极为重要的。当时正是作者官贬黄州时期。“七月既望”,“七月”点明秋天,“既望”点明月圆。寥寥几笔,勾画出一幅秋江明月泛舟图。黄州赤鼻矶虽非历史上“赤壁之战”所在地,但名既相同,情有通感,自然会使读者联想起历史上著名的“赤壁之战”,引起读者追忆历史的兴趣。赤壁的景色究竟如何呢?作者以潇洒闲致的笔调写出“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清风明月、水波天光使人顿时胸襟开阔,兴意盎然。如此美景岂能无诗? 有诗岂能无酒? 于是主客对酌,酬唱明月之诗、窈窕之章。以《陈风·月出》诗中思慕美人而暗隐其理想难以实现。这时,明月仿佛知其所思渐出于东山之上,在斗星与牛星之间徘徊。江面上白露横陈,水色天光无际无涯,苏轼与客人所乘的一叶扁舟,凌于万顷碧波之上,此情此景,使主客不禁陶然忘情。他们好象仙人列子乘风前行,而不知自己在哪里停留,如同羽化为神仙,抛离了尘世的喧嚣。作者写出静寂清幽的自然景色和诗一般的境界,文笔清新、想象丰富。这一段先写景状物,通过秋江夜景创造出一片自然和谐的意境,再由意境过渡到心境,文理自然,了无痕迹。

为了不辜负良宵美景,主客对酒当歌,兴之所至,击打船舷作为伴奏。此时,主客的乐观情绪达到了最高潮。但人生世事,乐中有悲,作者正当盛年而壮志难酬,于是长歌当哭:“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此歌与上文《陈风·月书》篇明月之诗、窈窕之章互为照应,抒发的是同一思想感情,苏轼诗文每于江山风月中流露惆怅之感。如“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水调歌头》)。即使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雄奇豪迈之词,也有“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的“人间如梦”的感慨(《念奴娇·赤壁怀古》)。客也知音,吹洞箫而和,“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继而用潜藏的蛟龙起舞,孤舟寡妇潸然泪下两个形象的比喻,把主客的悲愁忧愤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一段是由喜到悲的过渡,从主客饮酒放歌的欢乐场面,一变为满耳悲音,生动地写出人物的情绪变化,使文章波澜起伏、跌宕生姿,自然引出下文的主客问答。

苏轼动容,正襟危坐,问:“箫声为何如此悲凉?”通过客人之口,由赤壁怀古,引出一段伤今怀古的议论,从中展现出一幅盛衰兴亡、倏忽即逝的历史画卷,发作者对政治怀抱和人生态度之情愫。想当年曹操拥军南下,以为灭吴就在眼前,其“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短歌行》何其踌躇满志!“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敝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业绩与豪气,何其威武雄壮!“而今安在哉”一句反问,概括了人世沧桑。象曹操这样的英雄人物,尚且化为过眼烟云,更何况你我这般“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的草芥之人呢?作者深感自己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由此对人生短促和个人渺小发出了深深的喟叹!人生苦短,江水长流,明知“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是不可能实现的,于是把伤心千古的感情,“托遗响于悲风”。文章至此,把历史上英雄人物的“悲”与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感受的“悲”融为一体,增加了历史的深度,将人生无常、功名难就的悲愤情绪推向了顶峰。

难道就这样悲悲戚戚下去吗?作者以答客问的方式,以人所共慕的流水与明月作此,探讨宇宙和人生的哲理,阐述了“变与不变”的理论:“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可羡乎”,作者认为,世界万物都在时刻不停地变化,转瞬之间。眼前就成为过去,而且一去不返,因此不必为荣辱得失而苦恼。从不变的观点来看,世间一切事物,又是无增无减永远存在的,物各有其主宰,不该得到的,本来就一丝一毫都得不到,又何必为失去了的而悲观失望呢!最后,作者认为江上清风。山间明月才是“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是造物主无尽的宝藏,正可以用来与客人共享。这一段全是说理,是文章的主旨所在。作者在人生坎坷、政治失意后对世事采取了一种超然物外的达观精神。但这种达现,其实是他内心痛苦和思想矛盾的产物,是与作者受老庄和佛教思想影响分不开的。

文章结尾变忧为乐,主客共入梦乡而“不知东方之既白”。寥寥数语,戛然而止,言已尽而意无穷,耐人寻味。

《前赤壁赋》表现的思想是非常丰富的。作者讴歌了祖国的锦绣河山,赞美了英雄的业绩,抒发了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倾吐了胸中的郁闷和不平; 同时也流露出了一些逃避现实,随缘自适的思想情绪。但作者处于逆境之中,没有消极颓废,而是表现出一种旷达的精神和洒脱的态度,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有人说此赋是“在诗情画意之中向读者注入腐朽的人生哲学”,这恐怕是不合适的。古人论者有说其题旨是“发遗世之响”,有说是“吊古今不尽之意”,有说是抒“山水之癖”,有说是“发胸中旷达之思”,今人论者多说其咏物寄概,阐述人生哲理。更有人立言说此赋乃苏轼借史事暗托元丰四年宋王朝军队灵州之败,讥变法派与宋神宗的,另有宏旨深意。其实,优秀的文学作品总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正是其永恒魅力之所在。

《前赤壁赋》中流露出明显的道释两家思想。与早年不同,苏轼后来极强调佛老思想与儒学的一致。他赞同“孔老为一”、“儒释兼通”,力求三教合一,他所倡导的“蜀学”,即为儒、道、释三家思想的混合体。在苏轼的文学创作中,佛老思想对他的影响是很大的,《前赤壁赋》中“变与不变”、“物我永存”的思想及齐生死、等荣辱、同忧乐的人生态度,显然来自佛老思想。这是苏轼在逆境中保持达观的精神支柱。他说:“学佛老者本期于静而达”,所谓“达”,指识见通达、因缘自适,乃至临危履难而泰然自若。这在《前赤壁赋》 中都有所反映。

《前赤壁赋》在艺术上具有很高的欣赏价值。作者通过赤壁遨游为线索,写出了作者喜——悲——喜思想感情上的变化。文章波澜起伏,跌宕有致,忧乐相寓,悲喜交织。文章意境优美、文字清丽,情、景、理浑然一体,巧妙地表达了作者思想的波折变化和心理矛盾的解决过程,达到妙造自然的境地。文章运用赋体文传统的主客对答手法,骈散结合、笔调活泼,音节和谐。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赋原是介于韵文和散文之间的一种文体,属诗歌的一种。屈、宋作品和两汉赋,通称古赋,魏晋有骈赋,唐代又发展为律赋,到宋代欧阳修、苏轼,才打破赋的格律,开始用散文作赋。欧阳修的《秋声赋》和苏轼的前后《赤壁赋》这种散文赋的出现,标志着文赋的成熟,使其尽洗齐梁骈赋的浮丽之气。《前赤壁赋》简直就是一首优美的散文诗。

还应当指出的是,苏轼游的是黄冈赤壁,不是据后人考证的湖北嘉鱼县东南或蒲圻县西北的真赤壁。长江沿岸,赤壁甚多,在今湖北境内称为赤壁的地方,就有五、六处之多。有人说苏轼游的是假赤壁,写出来的却是好文章。其实这种误会并不始自苏轼。唐诗人杜牧于会昌二年春至四年八月(842—844)任黄州刺史,曾有《齐安郡晚秋》一诗,齐安郡就是黄州,结尾两句说:“可怜赤壁争雄渡,唯有蓑翁坐钓鱼”,是不是杜牧也把赤壁之战的地点搞错了呢?杜牧喜论兵,苏轼在黄州达七年之久,大概不至于搞不清赤壁之战的地点。他在《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中,也说“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并没有明确肯定黄冈赤壁即是赤壁之战的赤壁。但苏轼为什么这样写呢?郎晔引晁补之《续离骚叙》说:“公谪黄冈,数游赤壁下,……观江涛汹涌,慨然怀古,犹壮瑜事而赋之云。”也就是说,苏轼只不过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罢了。苏轼曾说自已文章“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常行于当所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文说》)此恰可为《前赤壁赋》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