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回苏子瞻简》原文、赏析和鉴赏
王安石
某启: 承诲喻累幅,知尚盘桓江北,俯仰逾月,岂胜感怅!
得秦君诗,手不能舍。叶致远适见,亦以为清新妩丽,与鲍、谢似之。不知公意如何? 余卷正冒眩,尚妨细读。尝鼎一脔,旨可知也。公奇秦君,数口之不置; 吾又获诗,手之不舍。然闻秦君尝学至言妙道,无乃笑我与公嗜好过乎? 未相见,跋涉自爱,书不宣悉。
《回苏子瞻简》是王安石晚年书寄苏轼的一封短信。虽说是尺幅小品,但在苏、王的交往之中倒不失一篇颇得契合忘年之意的文字。诵读书简。唯其行文的质朴洁净,殷殷切切,思路明晰,亦可见困顿罢相之后的王荊公依然敏锐机警、文思泉涌。作者回忆难忘的金陵相会,关怀对方的跋涉羁旅。赏秦观诗作 (苏轼信中所推荐) 的“清新妩丽”。无一处不是语出见心,情感深挚。虽百余字之内,却情真意切而盈溢于纸外,正所谓唯信札体最能见撰著者。此篇书简情味隽永,有思想、有情采,堪称苏、王晚年交谊翰墨的力证。作者叹纸短情长而笔含蕴藉,使人多能体味文坛大家的相互敬重、喜爱人才、珍惜友谊,以及苏、王二人的一片拳拳于胸,坦荡心怀。
书简写于元丰七年 (1084) 苏、王的金陵聚会之后。宋代文坛多趣闻轶事,而“金陵相聚”正是苏王交往中的一则佳话。在这两位巨擘的相识相知和相交相往的友谊史上,虽金陵晤面时间短,却以其“两公名贤,相逢胜地,歌咏篇章,文采风流”,(《王荆公年谱考略》卷二三)而称道于后世。据考是年苏轼由黄州移贬汝州。四月别雪堂邻里,与参寥同游庐山;五月会苏辙于筠州;六月送长子赴任德兴尉;七月、八月过当涂,抵金陵,谒见罢相退闲于“半山园”的王安石。两位文坛大师,一个已闲居多年,一个正连遭谪贬。虽然各有不同的坎坷曲折,但横受排斥的处境或略相似。于是遂有金陵聚会,过往流连,相得甚欢的翰墨美谈。此事《宋史》及宋人笔下多有记载。朱弁的《曲洧旧闻》尤写得妙趣盈溢:“东坡自黄徙汝,过金陵,荆公野服乘驴谒于舟次,东坡不冠而迎”。一个“野服”,一个“不冠”,既暗寓着彼时苏王的境况,更突出了二人相见如故,一无拘谨的心情与神态。苏东坡小驻金陵,与王安石或促膝长谈,或同游蒋山。留连忘返,累日不绝。其间,吟诗填词,唱和颇多。至于手书互赠,翰墨交谊更是“文采风流”,传为文坛轶趣。
金陵相会堪为苏王交往留下了最难忘的回忆。苏东坡在随后的离金陵、赴仪真、至扬州、买田宜兴、上表乞居常州的匆匆旅途中亦时时眷恋。他连连致书王安石,感叹“某游门下久矣,然未尝得如此行。朝夕闻所未闻,慰幸之极! 已别往宿,怅仰不可言”。(《王荆公年谱考略》)才分别“经宿”,即已“怅仰”若此,其晚年相遇,累世难逢的珍贵不难想见。苏轼从仪真写给王安石的信更直接表示了过往“得陪杖屦”的愿望。所谓“买田金陵”、“老于钟山”,仪真“求田为事”,都一心为了“见公不难”。作者有感于“近者经由,屡获请见,存抚教诲,恩意甚厚”(均引自《东坡续集》卷十一)。可见金陵聚会时时撩拔着两颗挚诚的心。所以王安石在书简的首句说“承诲喻累幅,知尚盘桓江北,俯仰逾月,岂胜感怅!”既是确有所指,更是充满着对苏轼行程劳顿的无限关切。“逾月”二字指明了王安石的这封书简约作于九月底十月初。蔡绦《西清诗话》论及金陵相聚时称“公叹息语人曰:‘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可证苏王晚年相交的翰墨之谊并不是几句流言蜚语所能诋毁的。
苏王相逢“尽论古昔文字,闲即俱味禅悦”。(《西清诗话》)其间,苏东坡特向王安石推荐秦观的诗作。按:秦观,字少游,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后被奉为北宋以后词坛第一流正宗婉约作家。元丰元年(1077)秦氏应举进士试不中,四月转携《黄楼赋》一篇拜谒苏轼于徐州。时东坡知徐州任,二月方筑建黄楼,苏轼见此文赞不绝口,“以为有屈宋才”。恰在七年之后秦观自编《淮海诗文集》十卷,苏轼如获至宝。金陵相会之后又专门寄来秦观的诗作,书简中的“得秦君诗”当指此事。从书简篇幅看,大部文字似在议论秦观的诗作。作者前已有闻,今又目睹亲见,所以书简行文中的喜悦、赞叹之情溢于纸笔。从文句的绾连上看,似仍照应着苏轼来信的褒奖。所谓“公奇秦君,数口之不置;吾又获诗,手之不舍”。两位文坛巨匠热忱奖掖后进,善于慧眼识人才如出一心。王安石在书简中并不列举秦诗的辞句,因为苏王已在金陵相逢时有过介绍和探讨。此时作者单下品评之语,并征求于苏轼。足见二人评学衡文,笔探书策、翰墨之谊一如往日。
北宋文苑拔擢奖拂后学胜士几成传统。六大家中尤以欧阳修以一代宗师,力荐五家,“未尝以矜人,而乐成人之美,不掩其所长。”(《欧阳文忠全集》附五《事迹》) 苏东坡承继宗师风范,荐举扬揄贤才更不遗余力。以至“有一言之善,则极口褒赏,使其有闻于后世而后已。” (葛常之《韵语阳秋》) 而王安石亦以“手不能舍”,先表明自己“得秦君诗”的心情欣喜; 又用门生叶氏的赞同,推出对秦诗“清新妩丽,与鲍、谢似之”的评语。一意由二层托出,可见作者用笔的细腻。继而以“不知公意如何?”设问苏氏,既推心置腹,又不强差人意。荆公辟筑小品书简果然也是缜密周详之至,令人叹服。谢灵运、鲍照世称元嘉大家。谢诗典雅密丽,鲍诗奔放流畅,二人的明丽警新的风格对唐诗影响巨大。王安石将秦观的诗比似鲍谢的“清新妩丽”,无疑是匠心慧眼。然而作者意犹未竟,又翻二层。“尝鼎一脔”四字比喻形象。将秦观的众多诗作容于一“鼎”之内,既然已开卷受益,“手不能舍”、自然“余卷冒眩,尚妨细读”。秦体妙“旨可知”,“余卷”或已能断其要。至此,一意翻作数层,评诗似已尽力了。岂知作者宕开一笔,指出苏轼“奇秦君”,当面夸奖,信中也数次提起。爱才之心不能“置”,确实难能可贵。而“吾又获诗”,前又有推荐,“吾”也是“手之不舍”,对秦诗的喜爱并不在苏轼之下。作者以此来信作答,其语辞简洁,“言必真言,情必真情”,句句亲切感人。
“然闻秦君尝学至言妙道”一句,陡起波折,顿时由论诗而为评人。《宋史》称秦观:“长于议论,文丽而思深”,个性豪隽,喜读兵书。不过秦诗既有“严重高古”的一面,又将诗写得象词。王安石称其“清新妩丽”或正指此特点,作为杰出的词人,秦观无愧于“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 (陈师道语) 之誉。但他的词“犹以气格为病”,却是连苏轼也看不上的。所以苏东坡有“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的戏谑,其本意仍在指出秦观词中缺少豪放雄健的气质。所以王安石讲“至言妙道”,不单是含有赞同研习高深精到的理论,更隐寓着在“极口称善” (苏轼语) 之时应防止另外一种“至妙”对秦诗的潜移默化。王安石看到了秦诗可观处,又警觉出它的不足 (虽未成大患),婉言于书简之中只成为一句似嗔,似谐的反问句,“无乃笑我与公嗜好过乎?”出语巧妙又亲切真挚,令人耳目一新,回味无穷。
书简虽以论秦观诗为主要内容,但回信的宗旨似仍在抒发作者的离别思友之情。作者问“公意如何?”探询“嗜好过乎?”明为品评诗作,实际仍为苏轼的“盘桓江北”,“俯仰逾月”而寄言寄语,送上老友的一片“感怅”和眷恋。这种将文意托之以记述一件事物的方法,常能收到奇效。作为一封短信,王安石虽已是病老之身(冒眩即头晕)却能在字里行间倾诉内心的怀友之情,行笔质朴通畅又多谐趣,仍不失其独特的文风。
苏轼、王安石之间的交往与友谊,后人多有记述。由于宋代党争尤甚,所叙常囿于门户宗派之见,每可得出文字中的恩怨喜好,褒贬扬抑,各取所需。加之好事者的敷衍和编造,往往使苏、王交往蒙上了层层迷雾。苏、王的首次交往,今已无确考。但从嘉祐五年王安石起草制词,授苏轼河南福昌主簿为开始,历经苏洵作《辨奸论》(此文的著者至今尚无定论)引起的渲染传闻、变法政见的分歧、“乌台诗案”的文字狱,直至金陵聚会,相得甚欢。可见几十年间,苏王的交往的确复杂曲折。虽有抵牾、分歧和争论,但仍保持着真诚的友谊。尤其是对学术与文章的探讨与推重,使两位文坛大家直至晚年又以翰墨交谊日愈发展而传为文苑佳话。苏轼在金陵唱和,作《次韵荆公四绝》诗,其第三首有“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句。王安石也赋《和子瞻同王胜之游蒋山》,赞赏苏轼“墨客真能赋,留诗野竹娟”。金陵聚会以苏王的翰墨交谊,宽阔襟怀而流传后世,所谓“照耀千古,则江山亦为之壮色”(《王荆公年谱考略》)。而这封《回苏子瞻简》则可证佳话之中两位文坛大师晚年相遇的钦敬和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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