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书柳子厚《牛赋》后》原文|赏析|鉴赏

2019-06-05 可可诗词网-名篇赏析 https://www.kekeshici.com

苏轼

岭外俗皆恬杀牛,而海南为甚。客自高化载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风不顺,渴饥相倚以死者无数。牛登舟,皆哀鸣出涕。既至海南,耕者与屠者常相半。

病不饮药,但杀牛以祷,富者至杀十数牛。死者不复云,幸而不死,即归德于巫。以巫为医,以牛为药。间有饮药者,巫辄云神怒,病不可复治。亲戚皆却药禁医,不得入门,人牛皆死而后已。

地产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黎人得牛,皆以祭鬼,无脱者; 中国人以沉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烧牛肉也,何福之能得? 哀哉! 予莫能救,故书柳子厚《牛赋》,以遗琼州僧道赟,使以晓喻其乡人之有知者,庶几其少衰乎!

庚辰三月十五日记。

柳子厚即柳宗元,贬官永州以后,曾作《牛赋》以自喻。大意是,牛有耕垦之劳,辛万苦。可是,它有功于世,却无益于己。那些羸驴驽马,曲意从人,反而“腾踏康庄,出入轻举”。苏轼抄下柳宗元的《牛赋》,并写了一篇杂记(即《书柳子厚〈牛赋〉后》)附在后面,赠给海南海口的僧人道赟,让他借此劝喻乡人,请他们不要再干那种“以巫为医,以牛为药”的蠢事了。

从柳子厚的《牛赋》中我们所感受到的,是作者在连遭政治迫害之后产生的抑郁不平之气。从苏东坡的这篇杂记中我们所感受到的,是作者对海南愚昧迷信落后风俗的忧虑,对民生疾苦的深切关心。

全文分三段。第一段,极言海南得牛之难,宰牛之易。海南之牛,系渡海运来,本属不易。路上“渴饥相倚”,又“死者无数”。如此千难万险运来的耕牛,到了海南,却随意宰杀,以至产生“耕者与屠者常相半”的荒谬现象。作者在这里先把这种荒谬的现象提出来,没有急于交待这里随意宰杀耕牛的原因。这就吸引读者进一步去看下文。第一段的“牛登舟,皆哀鸣出涕”,是传神点睛之笔。从表面看,是写牛的可怜。这些北来的客人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不祥的气氛。可是,真正引起作者可怜的,还不是这些无辜的牛,而是当时生活在愚昧迷信、贫穷落后状态中的百姓。

第二段,交待这里随意宰杀耕牛的原因。作者以沉重的心情描述了当时海南“以巫为医,以牛为药”的风俗。对于从发达地区和繁华都市里来的苏轼来说,这一切无疑是令人震惊的。原来中国还有如此贫穷落后的地方,如此愚昧迷信的人民。这一段结尾的“人牛皆死而后已”一句,极为沉痛。对迷信的谴责、对巫的痛恨,都凝聚在这句话里。

第三段,写黎人杀牛祭鬼的陋习,直斥其愚昧可笑。“此皆烧牛肉也,何福之能得?”是诙谐的讽刺,可怜可痛,又让人笑不出来。最后,作者交待了写这篇杂记的目的。

这篇记的落款表明,文章作于庚辰(1100)年三月十五日。当时苏轼63岁,贬官在海南儋州。两个月以后,哲宗病逝,徽宗登基,大赦天下,苏轼量移廉州。六月渡海,七月至廉州。九月改舒州团练副使、永州安置。行至英州,复朝请郎,提举成都玉局观。年底越南岭而北归。第二年五月到真州,七月二十八日卒于常州。可见,苏轼在儋州,正是他一生最困难的时候。这里贫穷落后,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泉,苏轼也早已度过了自己的壮年,进入了衰朽的老年。从这篇杂记中我们可以看到,处于绝境中的苏轼依然是那样地关心着人民的痛苦。他当时无权无势无钱,只能用他那支依然是那么雄健的笔,写下一些文字,企图以此去唤醒那些有识之士,以少许改变一下海南落后愚昧的习俗。所以,这篇文字对于我们了解苏轼晚年的精神状态是很有参考价值的。

值得我们注意的另一点,是苏轼那种儒家传统的理性主义精神。苏轼的晚年,由于连续地受到政治迫害,一再地受到命运的捉弄,思想趋于消沉,佛老思想对他的吸引力逐渐增大。可是,这篇杂记却有力地表明,即便是在万分绝望的儋州时期,苏轼对佛教的吸收也是很有限的。苏轼习惯将政治思想与人生观相分开。政治上,凡是涉及国计民生的事,他总是坚持儒家的积极态度,即便是不介入也罢,那颗心还是热的。而在人生上,为了减轻巨大的精神苦闷,他可以从佛教和老庄那儿去寻求一时的麻痹和解脱。所以,他才能在看到“以巫为医、以牛为药”的荒谬现象时,表现出那种愤慨与沉痛,直截了当地讽刺杀牛祭鬼的陋习。“此皆烧牛肉也,何福之能得?”多么清醒的理性精神。这里没有一点宗教的气息,完全是清醒地面对现实,反对一切愚弄人民的陈规陋习。

这篇杂记不过三百字左右,可内容却很充实。全文大多在平缓的叙述中,略作点染,而感情却很充沛。作者的爱憎褒贬主要不是通过议论,而是通过叙述,通过稍稍的点染,自然地流露出来,并感染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