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书子由 《超然台赋》后》原文|赏析|鉴赏
苏轼
子由之文,词理精确,有不及吾: 而体气高妙,吾所不及。虽各欲以此自勉,而天资所短,终莫能脱至于此。文则精确高妙,殆两得之,尤为可贵也。
宋神宗熙宁七年 (1074),苏轼由杭州通判移知密州 (今山东省诸城县) 后,曾修筑超然台,他自己写了《超然台记》,并请有关亲友写作诗文作为纪念。“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即苏辙所写《超然台赋》,此外,文同、张来均有作。这篇不足六十字短文,是对《超然台赋》的跋尾。
“跋”是写在书后或文后的序,所以“跋”也可以叫“后序”。《书子由12超然赋>后》是沿袭韩、柳等人“读某书及读某文题其后之名”的作法,如韩愈《读〈张中丞传〉后叙》便与之相类。实际在苏轼的文论、画论、书论中,“跋”的说法和“书”的说法是交替使用的。苏辙《超然台赋》前有自序。大体讲其兄出任密州的政绩;轼问名修台,辙以老子“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为依据,请以“超然”命台。子瞻便略析其文优劣,作为子由自序的补充。
“子由之文,词理精确,有不及吾;而体气高妙,吾所不及。”这句话是本文的重点,后面两句均从此句派生而出。苏轼的文章修辞精约,文理深确,足以引为自豪。如《超然台记》,劈头先发一通游于物外安得不乐的哲理,后叙筑台的由来,登台之乐趣,归结到台的命名,由老庄之理入自怡之事,遣词觅句平易自然,而论说道家思想则颇得神韵。苏轼惯于在记叙体的散文中议论风发,使文章具有思致和理趣,并善于把议论、描写和抒情等手段结合起来,交错并用,达到“词理精确”的化境。无怪乎刘熙载《艺概》说其文“叙事有寓理,有寓情,有寓气,有寓识”了。要之,“词理精确”是强调以意为主,兼及情采、词采,力求表达完善的论文标准。“体气高妙”的问题较为复杂。有人解释“体”为文体,“气”为气势,似有不妥。“体”并非指文章的体裁体式,而是指文章的体派、格调,与现代文艺理论术语“风格”大致相当。用“体”来说明文章风格,约始自魏晋时期。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已谈到“体”的问题:“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清浊”就是对两种对立的文章风格的概括。魏晋以后,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写了一篇关于文章风格的专论《体性》,“体”便成为大家公认的术语了。“气”亦并非指文章的气势,而是指文学家、艺术家的生命力、创造力。因为按照哲学上的元气自然论,人是由元气产生的。人的身体是“气”,人的精神、智慧也是“气”。文学艺术的创造活动就是高度自由运化的“气”,它是文学家、艺术家整个身心协调一致的活动。实际上“体气”不可分,文章的风格难道不是具有生命活力创造活力的作家的个性特征的体现吗?“妙”这个范畴,最早由老子从哲学角度提出,中经《易传》、《庄子》,到了汉代便衍化为常用的审美评语了。大抵相当于“行文自然”,“言有尽而意无穷”等美学观点。这无疑是苏轼一生恪守的著文原则。然而,说“体气高妙,吾所不及”则有失公允。子瞻《超然台记》无论在思理、情采、词采方面,还是在耐人品鉴的滋味上,都胜过子由的《超然台赋》(这或许与文章的体裁不无关系)。倘从整体上看两人的散文成就,子由不仅逊于子瞻,亦逊于老泉。可能是“彼世俗之私已兮,每自予于曲全,中变溃而失故兮,有惊悼而泛澜,诚达观之天可兮,又何有于忧患”(苏辙《超然台赋》)这些精警之论,给苏轼留下的直观印象不错,加之对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弟弟爱惜备至而使然的缘故。
“虽各欲以此自勉,而天资所短,终莫能脱至于此”。在这里,苏轼提出才的问题。“天资”实际上是作家的审美感兴能力和审美传达能力的概括。苏轼认为,并不是每一个人的天赋能力经过勤学苦练、后天的培养都能在文学创作上有所成就; 作家的职业青睐于那些审美感兴能力和审美传达能力较强的人。但苏侧重强调的还是作家创作个性上的差别,即古代文论家论述的“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各师成心,其异如面。”(《文心雕龙、体性》) 李白的斗酒诗百篇和贾岛等人的“二句三年得”; 韩愈的壮大怪奇和欧阳修的平易舒缓; 苏轼的魁梧宏博、气高力雄和苏辙的汪洋澹泊,深醇温粹,都是“终莫能脱至于此”的。但“文则精确高妙,殆两得之,尤为可贵也。”这是既办不到又办得到的事情。创作个性的形成是一个多元的因素,欲改之固难,然而倘能集合多种风格于一身,那将是对自我的超越。确实有“两得之”的胜境吸引着进取心强才力雄厚的优秀作家。苏轼的和陶诗与豪放词大约就可充当“两得之”的注脚。
《书子由<超然台赋>后》是一篇微型文论。苏轼在这篇文章中,提出了“词理精确”的一般文章学要求; 还提出了“体气高妙”的更高层次的美学要求,即追求一种言约旨远,含蓄蕴藉的文学风格。又就创作个性的差异问题以及如何弥合这一差异发表了见解。这些要求和见解对当代文学的创作依然有着借鉴作用。从结构上看,本文三句话一脉两承。“有不及吾”、“吾所不及”引出“天资所短”;“词理精确”、“体气高妙”引出“殆两得之,尤为可贵。”这种结构方式节省文字,使文章显得简洁峭拔。在语言使用方面,“词理精确”和“体气高妙”都准确、鲜明地表达了作者的文学思想,概括性也很强。尤其“体气高妙”这一词组,包含着魏晋以来的文章风格论,元气自然论和肇源于老子的哲学的,审美的标准,体现出苏轼取博用约的遣词功力。此外,这篇文章虽然主要以逻辑而不以情感取胜,但字里行间还是流露出手足之情,读来令人感到温暖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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